2019年5月2日星期四

真實的潛伏:英若誠臨終前用英文吐露的秘密

作者:佚名

編者注:(1929年6月21日-2003年12月27日),滿族,中國著名表演藝術家、翻譯家、話劇導演。戲劇家協會常務理事,北京市戲劇協會理事,曾任文化部副部長,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藝委會副主任,劇本室主任。譯有《茶館》、《奧賽羅導演計劃》等著作。先後主演了《駱駝祥子》、《茶館》、《推銷員之死》等經典名劇。此外,在影視表演方面,也取得了蜚聲中外的成就,是中國老一輩演員中唯一堪稱“國際明星”的藝術家。

去世已經多年的著名藝術家英若誠最近在網上又被人提起,是因為他的那本《水流雲在》。這本自傳當初由人康開麗在英若誠逝世前根據英文自述整理而成,它的版出版也有兩年多了,但最近有人讀了它的英文版,發現,裡面有若干中文讀者讀不到的內容:英若誠曾經為國家安全部門工作,專門監視與他交往的友人。白天他與外國友人把酒言歡之後,晚上他會和妻子寫出一份長長的報告交給安全部門。上世紀50年代,因為他的報告,一對在清華大學工作的美國被捕,受了四年的牢獄之災。

在晚年時被內心的負疚感所深深纏繞,終於有一次在我探望他時講了出來。在上世紀50年代時他還是一個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學生。在共和國建立之初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他檢舉了自己當過國民黨軍官的哥哥,致使哥哥被捕。他沒想到的是,哥哥竟然被槍斃了。這麼多年,越到晚年,他就越被這件事所折磨,無法釋懷。

這激起我閱讀《水流雲在》的興趣。

可以這麼說,《水流雲在》真是一本非常好看的書。你會從心底喜歡上英若誠這個人。

與一般的自傳不同,英若誠的自傳不是從出生開始,講自己從小到大的成長曆程,他是從他的入獄三年講起。那果然是他最精彩的人生。當一個人陷入監獄這樣的地方,仍能保持他的樂觀、幽默,且充滿創造性的活力,這個人就太有魅力了。英若誠監獄生涯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一段:他放風時發現存放蔬菜的庫房沒鎖,就發動獄友去偷菜。他組織年長的獄友放哨,年輕的獄友動作靈活負責去拿。他們算出哨兵巡邏一圈的時間,配合默契,竟然一舉斬獲大批胡蘿蔔,乃至英若誠特意叮囑大家不要一起吃,以免咀嚼聲太大驚動看守!

與這樣的人在一起,真是什麼樣的環境也變得不險惡了。

當然,你會被英若誠深深吸引,如果你只讀中文版的話。在這裡講述的英若誠,是他願意示人的一面。包括他的家世,他的頑劣童年,他的絕頂聰明,他的精靈鬼怪,隨時隨刻的發明創造。但他的另一些東西卻在黑暗處,是他不願示人的:比如他曾受到的屈辱與折磨,更比如,那些做“情報工作”的日日夜夜。以他這樣學養深厚貫通中西的大藝術家,為什麼甘願做這種事?康開麗的解釋說,他是為了信仰。英若誠曾對康開麗說:“外國讀者怎麼能理解在日本侵略下生活多年的年輕人的心理?他們怎麼能理解我是多麼心甘情願為新政權服務?”這個解釋是可信的。我所熟悉的一些我的父輩,就是這樣,他們一輩子想加入卻總不被共產黨接納,而且一有運動就首先挨整,在文革中更被迫害得死去活來,但是文革一結束,他們卻高高興興地加入了共產黨,而且為入黨而激動不已。英若誠也是在1979年才加入共產黨的,而且,他沒有利用國門開放離開這個國家,卻在文革后把他的情報工作還繼續了一段時間。

但這樣做僅僅是出於信仰嗎?英若誠自己在自傳中也這樣說:“我費這麼大勁兒,冒這麼大風險圖的是什麼呢?這恐怕得由受過訓練的心理咨詢師來分析,但我們需要保護自己。經過這麼多年政治上的困惑,在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上浪費了這麼多時間,我們是‘凡事往最壞處想’。”保護自己,這也是英若誠做這件事的動機之一。

或許,沒有經過那個年代的人,很難理解一個聰明絕頂的大藝術家做這樣的抉擇時是怎樣的一種心境:摻雜著信仰,自我保護的直覺,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機智……一個怎樣的時代才能把一個人的心智鍛造至此?

我相信,在那個年代,許多人就是這樣過來的,而且一直守口如瓶,至死不曾對生命中的這層黑暗吐露半字。但是英若誠不同。他說:“我生病的時候一直在思考我們家族的歷史及我對家族歷史應有的責任。我不希望我與這個世界這段歷史的告別像是灰飛煙滅。我要走得有風格,有氣派。”到了快要走到生命盡頭之時,他內心中有一種對自己的一生應該負責任的驅動,迫使他決心要講出一些東西。

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在他最後一次住院時,他頭腦還清醒時,他曾對我說:我要把我的一生講給你聽。他說,他五歲時,親生母親病故,養母把他接了過去。人們都問他:想不想親娘?他說,不想。父親對我說,我是撒了謊的,我怕說想親娘養母會不高興。我才五歲啊,就開始撒謊了!

父親只開了這麼一個頭,後來沒能把他的一生講完就逝去。而我認識的一位伯伯,卻在晚年時被內心的負疚感所深深纏繞,終於有一次在我哥哥探望他時講了出來。在上世紀50年代時他還是一個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學生。在共和國建立之初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他檢舉了自己當過國民黨軍官的哥哥,致使哥哥被捕。他沒想到的是,哥哥竟然被槍斃了。這麼多年,越到晚年,他就越被這件事所折磨,無法釋懷。或許對一個老友的晚輩講出來,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都說中國人不信仰宗教,所以也不懼怕下地獄。也確實有那麼多的人,不信鬼神也不怕遭天譴,做出各種惡事而不被良心譴責,還有那麼多的人做了害人的事也只是雪藏在心裡,不願也不敢道歉,讓時間將它們永遠帶走,灰飛煙滅。但中國人中就是有這樣的人——仍有這樣的人,到了臨終之時,繞不過良心這道坎。這種良心,乃是人類精神境界中一道偉大的底線,它不囿於利害與榮辱而頑固存在,也無論你是否信仰宗教。儘管英若誠選擇的是用英文講述,又一再叮囑,他講的這方面內容盡可能不要發表,以保護他的家族和其他人,所以在中文版中我們幾乎看不到有關內容,在英文版中也是閃爍其辭,但是,他拗不過內心,終是說了出來。

有些書僅讀中譯本是不夠的。

在這本回憶錄中,英若誠展示了強大的內心,和豁達的幽默感。即使被關到監獄,他也能游刃有餘,狼虎叢中也能立身。他在冀縣讀英若誠的合作自傳《水流雲在》是一次愉快的閱讀體驗。監獄服刑,由於動手能力超強,終能苦中作樂。管教問“誰是水泥匠?”他第一個舉手。“誰會腌辣椒?”他也第一個舉手。其實他都是現學現賣,為的是獲得外出勞動的短暫自由。

英若誠一生傳奇,他爺爺英斂之更神奇。一個搖煤球的旗人,撿廢紙練字,一個道士誘拐他為徒,被一書生攔下,成了書童。陪同師傅給皇親家的千金上課,自由戀愛,居然成了愛新覺羅家族的乘龍快婿。從此青雲平步,養活了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創辦了《大公報》和輔仁大學。

英若誠的父親英千里,一九四九年逃往台灣,擔任台灣輔仁大學校長,他的弟子中有一個人姓馬名英九,正是這位小馬哥,促成了英若誠與已沉睡于墓地的父親的“重聚”。

而英若誠自己在翻譯、戲劇、電影等方面都有很高造詣,官場上也春風得意,一九八六年,僅有七年共產黨黨齡的他擔任文化部副部長,成為另一位文人高官王蒙的副手。作為部級幹部,他又投身演藝,先後出演過《末代皇帝》、《小活佛》等電影,並在美國著名戲劇家阿瑟·米勒親自導演的《推銷員之死》中出演威利·羅曼,被米勒稱為舞台上演這一角色最好的演員。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住在高幹病房的他,用英文對美國作家康開麗半敞心扉,講述了自己一生中的落難與華彩時分,遂有了這本《水流雲在》。

讀完《水流雲在》,不忍釋卷之餘,心中還有很多謎團。一九六八年英若誠為什麼入獄?英的妻子吳士良到底是做什麼的?英若誠夫婦的收入為什麼在人藝最高?英後來為什麼能夠當上文化部副部長?這些在中文版里都沒有交代清楚。所以,我還是花了十八美元買了英文原版。

《水流雲在》的英文版名字叫Voices Carry,是“人已去,聲宛在”的意思。打開英文Kindle版,我驚訝地發現,中文版只翻譯了康開麗的序言的一部分。而這篇序言的漏譯部分,恰恰披露了很多中文版里看不到的內容。

英若誠在傳記中坦陳,被彭真找去,負責報告他所認識的外國人的動態。但是,具體情況語焉不詳。後來,英夫婦入獄,跟他們從事情報工作有關。

康開麗在序中說,英若誠不願在自傳中講自己從事情報搜集工作的事。原因是,英擔心這樣會把別人牽涉到危險之中。英還擔心,外國讀者看了之後會搞不懂,一個人怎麼既跟外國人是好朋友,又在背後向政府提交關於他們的報告。

英若誠解釋說:“外國讀者怎麼能理解在日本侵略下生活多年的年輕人的心理?他們怎麼能理解我是多麼心甘情願為新政權服務?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是個偽善之徒。”

經過一番掙扎,英若誠說:“另一方面,我應該讓他們理解那個年紀、那個年代,尤其是朝鮮戰爭時期的年輕人。”因此在《水流雲在》第二章,英若誠講述了彭真是怎樣找到他搜集情報的經歷。康開麗說,情報搜集工作貫穿了英若誠一生中大部分時間。

康開麗寫道:“一九五O年安全部門到清華大學宿舍里找了英和吳,讓他們協助搜集兩名美國人Allyn和Adele Rickett(維一注:即當年富布萊特學者間諜大案的當事人李克和李又安。參見《兩個美國間諜的自述》書評)從事間諜活動的證據。隨後,兩名美國人入獄。”

英若誠書中提到經常在家中招待外國友人。康開麗研究后發現,事實上,在當晚他們夫妻二人就會寫一份長長的報告,即使他們在被監禁釋放之後,還持續這樣做。

康開麗說,英若誠夫婦一直渴望加入中共,但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他倆一直被拒絕。直到一九七九年,他們的入黨申請才被批准。英達回憶說,這是他父母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因為接待外賓,英若誠夫婦受到厚待。英達回憶說:“我們總是能得到普通市民得不到的食品,用以招待外賓。在那個年代,有外國人到你家裡,通常是件很糟糕的事兒。”

康開麗說,英若誠夫婦招待完外賓后提交的報告有二十~五十頁厚,裝進一個檔案袋里,袋子上寫著化名“Wuying”(音)。康開麗舉了一個最典型的例子,英國駐華外交官伊文斯是英家的好朋友,他甚至把自己的汽車賣給了在美國的英達。英若誠夫婦整了他的報告,報告的標題叫“伊文斯戰役。”

尊重傳主的意願,康開麗在為英若誠寫自傳時,做了大量自我審查工作,英若誠不希望自己的回憶錄造成麻煩,尤其不能影響到英氏家族。康開麗說,英若誠的生平,還要後來者深入挖掘。

康開麗在序言中把英若誠所生活的時代稱為“英世紀”,這並非溢美之詞。英氏家族是中國最神奇的一個家族,從搖煤球起家,到滿門才俊,從清末到民國、再到當朝,從毛時代到鄧時代,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各種政治漩渦,成功地保住了名門望族的地位。其間雖有挫折與妥協,但依舊是中國碩果僅存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

而英若誠本人,能夠在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中生存下來,並進退自如,達到了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平衡。他把一本合作回憶錄留在死後發表,儘力展示自己身上那些光明和美的東西,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幽暗的另一面,但至少足以告慰後世,引人唏噓。

——原載:搜狐網

來源:搜狐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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