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5日星期日

突然進了ICU

來源: 摩耶夫人 作者: 摩耶夫人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先生,精神小伙,馬拉松愛好者,鐵人三項業餘選手,徒步、健身、爬山、運動狂人,熱愛到處去參加比賽。最近的比賽,是下個月在雲南舉行的一個越野自行車比賽,他天天出去訓練。

鬼節的第二天傍晚,我剛接完小孩回家,接到‌‌「我摔了一下,你。。。。。。‌‌」電話好像被別人奪走了‌‌「到S來!‌‌」

運動摔一下是常有的事,以前也不是沒受過傷,我數落著掛了電話,請阿姨照顧小孩,找出他的醫保卡和身份證,開車去了那家醫院。

進了,遠遠就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坐在大廳一角,頭上包著厚紗布,他說話還似乎很平靜,慢慢地告訴我是一瞬間人飛出去,頭撞到了路旁的鐵欄杆,有好心的路人幫著叫了120。他手裡捏了張單子,我一看是個CT單,讓先照一下頭裡面的情況。

我問要不要推個輪椅?他說還可以走路,我就扶著他慢慢走到放射科。雖然手、腿、頭、胸前都有傷痕,但能走路能說話,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到了放射科門口,好傢夥門口有幾十個人在排隊,都是穿著病號服的住院,悠悠閑閑地聊著天等候。我急得不行,也得排隊,只好扶他到椅子上坐下告訴他很快就排到了。

CT室叫號也是混亂,沒有電腦顯示,只有一個大姐收單子自行排順序,我過去央求‌‌「我們病人是120送來的,急診,能先做嗎?‌‌」

掌握權力的護工大姐眼都不抬一下:‌‌「不行啊前面還有很多人,你們慢慢等吧。‌‌」

我扶著他等了半個小時,還是遙遙無期的樣子,忽然想起丈夫有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在D醫院,馬上拿起他的手機打給醫生同學,說明了情況,詢問能不能現在去D醫院做CT?醫生同學開始說沒問題,親口跟丈夫詢問了幾句以後,嚴肅地說‌‌「現在他說話不清楚了,不能排除腦部受了損傷,這種情況下移動病人很危險,到我們醫院路上要四十分鐘,萬一耽誤了可不好,你現在馬上去找這個醫院的醫生趕緊做CT,如果顱內要出大事。‌‌」

我飛奔去急診室找剛才看過的醫生,那個馬醫生已經下班了,我從旁邊診室抓住一個年輕的醫生,請求他馬上給病人做檢查,這位醫生很好,迅速去找病歷什麼的,看見他查了半天後氣沖沖地自言自語:怎麼搞的,老馬什麼交接都沒有就走啦?

一種氛圍性的互相推諉、冷漠無視,似乎是蔓延在這整個醫院里的,我很久沒去過醫院了,不知道是就這家醫院這樣,還是現在進了醫院都這樣,特別不舒服。

醫生讓一個護工大姐推著床送我的病人去加急,那位護工一路上還嘟囔著說‌‌「我去說了沒用的,那些病人很難搞的,他們不讓我也沒辦法‌‌」到了影像科,丈夫已經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護工一看慌了,我一下子瘋了,衝過去撥開人群,‌‌「麻煩讓這個車禍受傷的先做!他等不了了!快死了!‌‌」

以前看電視劇,120送進急診的重傷病人不都是醫護們緊張地推著病床疾步衝進急救室的嗎?為什麼會讓隻身一人被送來的重傷員自己捏張CT單去排普通的就診隊伍?不理解。

從CT室出來,急診室醫生已經拿到了影像報告,終於急匆匆地趕來指揮把他推到了急救室。跟我說:病人腦內有出血跡象,眉骨斷裂,有骨頭戳進腦部神經,現在意識模糊,問話沒有應答,半邊肢體無法自主控制,情況危險,必須馬上入院。開住院單、化驗單、核酸檢測單,讓我去繳費辦手續。

我眼前一黑,情況比預想的要嚴重得多。但,留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都沒有,轉身去繳費窗口。

在我正要轉身的時候,護士們在喊‌‌「又抽了!快綁住手腳!‌‌」啊?什麼?醫生過來擋住我,叫我不要看,說病人突發,把我推出急救室。

我站在急救室門外努力咽下呼吸,用最快的速度跑向繳費窗口,心裏有一萬個可怕的想法,但眼前要攀越的第一個高峰是繳費處前面的隊伍,快快快,不能再耽誤。好容易排到了,電腦系統又出了問題,報進去的病區號輸不進去,我可急死了但沒有辦法工作人員還在搗鼓,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看見四個護士推著我丈夫往住院區域走去,告訴我去17病區重症監護室等候,又給我兩張單子,囑咐去拿什麼葯。

大喊‌‌「他醒了嗎?‌‌」

‌‌「沒有‌‌」。

他們都消失在走廊盡頭。

這一張張的單子還要分好幾個地方去交去付,在迷宮一樣的醫院里找那部去往17病區的電梯又找了好久。我真的很想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可是我不能,此時宇宙間我唯一的身份就是17病區搶救病人的家屬。

到了ICU區域的門口,家屬是不能進去的,也不知道裏面情況怎樣,等啊等啊過了一個小時,有護士出來高喊‌‌「XX家屬在嗎?‌‌」

我趕緊迎上說在在在,護士給了一張單子,上面ICU病人所需的物品清單,叫我買好送上來。包括三個臉盆、六條毛巾、兩包濕紙巾兩包干紙巾、兩包成人紙尿墊、一次性吸管和勺子、杯子各兩包、肥皂一塊、碗一個、礦泉水兩瓶等。

還好醫院裏面就有一個便利店,我照著單子一一買好,挑貴的買,水也拿依雲的。結賬的時候,店員好心地把依雲換成了農夫山泉,告訴我‌‌「這個要17塊的!還有那個毛巾,你拿的是20塊的,我給你換便宜的只要9塊。住院以後錢不夠花的,你要省著買!‌‌」

沖回ICU門外,借交物品之際問護士病人怎麼樣了,護士背誦了一串注意事項,告訴我病人的任何情況護士不負責告知,ICU裏面有護工負責病人擦身和護理工作,護工費用每日80元,轉身就走了。

我想盡辦法找到醫生辦公室,醫生還是前面那個年輕人,醫生挺耐心的,他指著片子跟我逐條講解:現在的受傷狀況最危險還是腦部,晚上十點需要再做一次CT,觀察腦內出血有沒有減輕,如果嚴重的話必須馬上手術把顱內的頭骨碎片取出來,否則重則死亡,輕則腦部不可逆的損傷;另外頸椎也有嚴重傷,傷及兩條什麼脈和什麼神經(沒記住),最嚴重可能會導致癱瘓;剛才的癲癇也是腦部受傷引起,最壞的後果是終生都會有隨時發作的可能。當然這一切都是在顱內出血止住的前提下,顱內出血是最大的風險。

‌‌「家裡還有其他家屬嗎?‌‌」

我快速地理了一下,我婆婆有兄妹六人,公公一個姊妹,全在海外了,我丈夫這一輩還在上海的,就他一個人。獨生子女,無兄無姊。

我如實告訴醫生,醫生聽了說‌‌「那還是算了吧,老人就不要說了,幫不上忙。‌‌」

‌‌「十點鐘,你在監護室門口等著,送病人去做CT,然後再看情況決定下一步診療方案,如果危急,今晚就要開顱。‌‌」

我在監護室外,打開丈夫的手機,跟醫生同學打電話通報情況,發了CT的片子給他,醫生同學到底冷靜,交代我,一:現在聽本院醫生的,二,醫院受疫情影響現在限制嚴格,病區我是肯定進不去的,外面的人也不讓探視;十點鐘的報告如果不好,馬上聯繫他想辦法;三,如果次日好轉可以出ICU,他再幫忙轉院到D醫院來。

十點鐘,ICU大門一開,丈夫被護工推了出來,我跑過去,他瞬間醒了,艱難地伸出手,示意要握住我的手,我忍住眼淚伸出手去,這催人淚下的言情劇場面立即就被護工師傅打斷了‌‌「快給我推!這麼大一個病人你怎麼就一個家屬?‌‌」我趕緊抹抹眼淚奮力推車、按電梯,送他進了影像科。

相聚的時間竟只有做CT這短短的十分鐘時間,他依然意識沒有完全清醒,但是知道望住我。我好想狠狠罵他一頓,也罵不出口。直至回到ICU門口,他使出全部力氣掙扎著跟我說‌‌「我還有一個XX的保險,那個。。。。應該能報。。。。。。。‌‌」推進門去。

真是被氣到了,萬一這是最後一面,那這遺言還真商人本色。

等了一會兒我又去找醫生,醫生說顱內已經沒有出血,情況似乎有所穩定,但是還不能完全肯定,需要觀察一夜,明天早晨再複查一次才能確定。‌‌「如果晚上突然惡化,我們會打你電話,請手機保持暢通。另外家屬必須做過核酸檢測陰性才能進入住院區,你快去做。‌‌」

我聽了以後稍許放心,開始發愁今晚如何將息。

神經外科的病區門口有人已經支起了鋪蓋被窩,有人打開了小馬扎。一問,都是車禍家屬。有的是外賣小哥,有的是家政阿姨,樁樁事故都叫那個慘烈,但又都是傷者全責,闖紅燈、逆向,十有八九都是撞到頭。有的住進去十幾天了,家屬都是從安徽、江蘇等地趕來,後續都是一地雞毛,誰也不知道最後這住院錢誰出。

想到了錢,忽然想起他出事時候騎的那輛自行車,馬上下樓整個急診區轉了一圈,發現那輛車就躺在急診室樓梯間門口。趕緊把那部車扛起,先運回家再說。畢竟這破車花了十幾萬,以後變賣了湊醫藥費也好。

我扛著那輛車,在黑夜的停車場拆輪子,想辦法往汽車裡塞,半天塞不進去,花了一個小時,拆成車架和兩個獨立的輪子,塞進車裡開回家。

回家把那破車卸貨,Hima已經睡了,謝天謝地我還有一個阿姨,拜託阿姨接下來的日子里幫我照顧孩子,然後就收拾可能用得到的衣物用品。想著怎麼著也得啟動祈禱程序,隨便抓了一條年代久遠的菩提子佛珠,匆匆開車回去醫院。

趕到醫院,我在ICU門口轉了半天,想伺機打探一下裏面的情況而不得,醫院里沒有能休息的地方,沒拿到核酸報告的人也不能進去住院區,我只好回到車裡等。

凌晨兩點的停車場,寂靜無聲,我坐在車裡,捏著那串佛珠,把知道不知道的經挨個念了一遍,心裏向上天許願‌‌「請讓他平安度過這一關,我願意拿五年壽命去換。‌‌」許完也不知道報價五年是不是夠,心亂如麻。

接著想:如果做手術肯定要托好大夫,誰有可能認識這家醫院的人?早上天亮后第一個電話先打給誰?如果半夜接到不好的電話該怎麼辦?如果情況惡化了又找誰幫忙?如果最壞的結果出現了,我該怎麼帶著孩子活下去?怎麼安排以後的生活?怎麼跟他的父母交代。。。。。。

昏昏沉沉加疲勞過度,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是被驚醒的,手中捻的珠子線斷了!珠子撲啦啦紛紛掉落,我驚出一身冷汗,開著的車窗外,幾隻烏鴉嘎嘎地飛過去,三點鐘。瞬間的感覺太不好了,我抓過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才呼了口氣。

其實從科學的角度看,那條念珠是橡皮筋串的,時間太久發脆了,被我短時間頻繁地捻就弄斷了,沒有任何迷信可言。

我睜眼望著月亮,一直等到五點鐘,立馬蹦起趕往ICU。

等到六點十分,護士打電話過來‌‌「12號床家屬,多帶幾個家屬過來,準備複查CT。‌‌」我說就我一個家屬,沒別的家屬,護士說不行,要抬病人上下CT台的,我一個人抬不動,‌‌「你想想辦法再叫幾個家屬來吧!‌‌」

我打開丈夫的手機微信,點開幾個他關係不錯的哥們,並且這兩天都有互動的,逐一聯繫起來,告知出了車禍在醫院,如果需要可能會請你來幫忙,拜託了。

但是現在抬病號這種事,我覺得還用不到麻煩別人,要麼美團請幾位跑腿小哥?

正在這時,ICU的護工把丈夫推出來了,他能說話了!

躺在床上包滿紗布的他可憐巴巴地伸手抓我,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醫生過來說‌‌「病人能動了,意識已經恢復,應該沒有大危險了。‌‌」CT做好后,顯示腦內已經沒有出血,但手術還是要做的,好消息是可以從ICU轉出,到普通病房了。

謝天謝地,昨晚的那一面終於不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面了,但是我連哭的機會都沒有,馬上像陀螺一樣轉起後面的手續。丈夫在ICU里的那一夜過得非常糟糕,按下不表了,他堅決想轉院。

我本來還猶豫,看見醫院給吊的葯一半都是中藥注射液,醒腦靜之類的,呃。。。。。。果斷不想接著在這治了,當天辦轉院,自己叫救護車去了同學上班的醫院。

在新的醫院,做了開顱手術,住院十四天,傷情總算穩定了,雖然要養好還需要漫漫時日。這十四天,我奔波在醫院和家之間,蓬頭垢面昏天黑地,但心裏不知道多知足了。

醫院是濃縮人間疾苦的電影院,目之所及每一楨畫面背後,都有一個難過的故事,現實和人性,願望和理智交織在一起,我理解了焦慮暴躁的病患,也理解了心力交瘁的家屬,也理解了部分冷漠的工作人員。如果保持一顆柔軟的心,你也許遲早就被擊倒。

丈夫在恢復以後跟我說‌‌「我在ICU的時候,就想著要活著出去跟你說對不起,我想第一時間告訴你我的愧疚,如果昨天就這麼去了我都來不及跟說對不起。‌‌」

在住院的時候,看到了黃鴻升獨自在家跌倒致死的新聞,看到外賣小哥騎電動車失控撞樹不治身亡的視頻,看到前市領導騎共享單車被快遞車掛倒導致顱內出血死亡的新聞。

這種意外,實在太太太容易發生了,死神來的時候,就像一個惡毒的玩笑,不給你一點準備。

我也深刻感受到了幾點:

1、大病重病進醫院必須託人,認不認識人效果差不是一點半點,當然你要運氣特別好也有可能沒熟人也碰到好醫生,但是都是中國人咱實話實說,即使大醫院,診療水平和工作態度也是非常參差的;

2、必須有醫保或商業保險,能覆蓋的範圍還是挺大的。ICU很多做家政和外賣的都是外地來滬務工,沒有醫保也沒買商業保險的,一旦出事全是巨額自費,非常高昂。而比如家政人員綜合險這種基礎的一百塊就能保十萬,這點錢不能省。

3、一個家庭必須留出一筆足以應付此類事故的備用金,包括不限於支付醫療、誤工、營養、長期養護、以及意外期間家庭其他開支等。VIP病房絕對比住四人間利於休養,總之,多掙錢,多存錢。

4、配偶之間應知曉對方的手機開機密碼,和銀行卡密碼,平時自然應該尊重邊界互不干擾,但緊急狀況下這很重要。那幾天我操作他的手機,聯繫朋友,聯繫醫院,還幫他處理掉許多工作。

5、中年人從事任何運動,且調低目標,適度鍛煉保持健康即可,上有老下有小,已經沒有肆意追求速度與激情的資格。平時要注意維護好身體這部機器,如果有基礎病,遇到意外手術時風險會大很多。

6、一定要有幾個日常頻繁互動、關鍵時刻能幫忙的朋友,獨生子女家庭面對這種情況無依無靠,只能靠朋友。

單身獨居的人更要謹記,再高冷的人也得維持幾個靠得住的朋友。

遇到任何事,最理想的是有愛你的人,愛你的人有強韌的心;但如果沒有,那你自己就得有一顆強韌的心,和一切未雨綢繆。

好的先不說了,我去查查他的取款密碼改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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